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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亲人

发布时间:2017-08-11 6:28:18

文、图/尚昌平
责编/王艳玲


尚昌平,人文地理摄影师、作家、诗人。

对昆仑山北麓、塔里木盆地绿洲人家、罗布泊荒漠、楼兰遗址、古龟兹佛教文化深入考察,著有西域考古、历史研究论文十数篇,并提出了新的学术观点。

出版“尚昌平人文地理”系列丛书:《玉出昆仑》《风展如画》《沿河而居》《刀郎》《南疆》《走读新疆》《西出阳关》等十余本;出版摄影集《经典伊犁》《和田人》。

2012年被北京市委组织部颁发“北京市对口支援工作社会贡献奖”。


世间只有一条路,从历史中来,变成历史让人走。

行走,只是认识大自然和磨砺自我的手段。对我而言,它还有另一种涵义:我把它看作生命状态,是我生活方式的全部。我和别人唯一的区别在于,他们把“走路”当成生活的一部分,从本质上讲,这是没有区别的,我不过是狂热于此,以至于游走不归罢了。

于是,我背负行囊,走进荒山僻壤,苍茫绝域,游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,意欲将散落在野的历史遗迹逐一走到,直至在路上老去。

人生是一个圆梦的过程。

童年的梦想,是我生活的地图和指南针,穿沙漠、登雪山、涉沼泽、越荒原,我都是按照梦中的路线行走的。

西出阳关,是历史上丝绸之路中道,历来被人称为绝地危途,当我从雅丹群中那座峙立的“风蘑菇”旁悄然走过,跨越了无碑界域,像去赶赴一个迟到千年的约会。出玉门关,过白龙堆,我进入罗布泊,对罗布泊地区进行人文历史及地理环境考察。罗布泊是让人长大成熟的地方——尽管它苛刻的教诲方式可能会让聆教者付出生命代价。

在我的行程中没有挑战自我极限和征服大自然的欲望。然而,我也并不是大自然的宠儿,屡次在险境中得以逃生,除了凭恃野外生存的基本常识和本能外,侥幸占有很大的成分。

在罗布泊地区,常年难得无风的天气,在当年通讯手段匮乏的时候,季节性风并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骤然而至的风,尤其是处在最危险的地带而毫无察觉。两米高的危岩块垒被风从方山顶吹落于地;帐篷腾空而起像断了线的风筝瞬间被吞噬;空中旋起的砾石相互撞击出闪闪火星;轰鸣的震颤声让人呕吐。飓风过后,距罗布泊几百公里外的新疆哈密地区失踪11人,而那一天我在罗布泊中侥幸存活。

我从新疆库尔勒一路南下若羌,在一个叫喀尔达依的地方,用望远镜看见东北方向的荒漠深处浮现烽燧,走进荒漠不到10公里,天色突转灰墨,地面上凭空出现一道巨大的风障,像破堤的洪水迎面而来,流沙吞没膝胫,推搡我不知疲倦地向西南方向的公路逃生,就这样被风沙吹行。第二天,分明记得夜间躲在塔里木河岸边的阶地,忽然间发现,自己被移坐在流沙壅成的沙丘背面,携带的器材成为这场沙尘暴的殉葬品!

走在地理环境复杂的荒漠中,对气候的变化要十分地敏感,因此,我的行程计划避开盛暑季节,尽管如此,气温变化日较差可达40℃以上。白天汗流涔涔,夜间滴水成冰,相比较而言,我宁愿忍受剧烈地温差变化,也不愿顶风出行——因为它能终止行程并带来不可预见的灾难。

大自然中,亲近野生动物,这或许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浪漫,但在古丝绸之路所经的荒山绝域里是一种奢想。阿尔金山很少见到10峰以上的野骆驼群,大型野生动物及野禽在水源奇缺的荒漠中几乎灭绝了。我在新疆的阿提米西布拉克见到两只狼——苍老得只能颤栗在几米开外望着我,那种面对人无奈地乞怜,令人心酸,我从并不宽裕的补给袋里掏出一包香肠留给了它们。

当我两周后再次途经阿提米西布拉克时,那两只苍狼早早地恭候在我曾宿营的地方,一向被视为凶残的狼,乖巧地乞伏在地,那一刻人狼之间不再有相互伤害。生存濒危时,狼与人求生欲望是相同的,一个物种在环境恶化和人类捕杀下,连它的本性都丧失了。若荒野上没有野生动物可以对人构成危胁,对于行路者是值得庆幸,而荒漠化的蔓延却又让人忧虑。

边疆行走的路程中没有遇到心怀叵测的歹人,这或许是因为我走在人迹罕至的荒芜地域,假如真的有一个劫道者,他必是在心理及肉体上能够忍受跋涉之苦,才能在荒野打劫十年九不遇的行路者。

在途中,遇到的每一个人,都是我的亲人,他们会倾其所有的来招待我。当我离去时,又会在我的背囊里塞满了食物,通常有“艾曼克”馕饼,直径有50厘米,像一面斗笠;还有一种“托喀西”馕,表皮上撒满一种叫“萨亚旦”的黑草籽,带在路上几个月都不会变质。

记得离开塔里木乡上路时,行走大约5公里狂风骤起,维吾尔族吐尔洪一家五口赶着毛驴车在风里追寻我,那场风整整刮了三天,如果没有他们的救助,我就只能困在沙海中生死难料。

淳朴的心是没有雕饰过的璞玉。在距民丰县67公里的亚通古孜兰干,黄昏时投宿路边的一户人家,看到女主人家只有一间住屋,半间灶房,时值男主人外出做帮工,家里留下女主人和两个孩子。虽然孩子们正是上学的年龄,却时常赶着毛驴车去沙漠深处的河谷捡拾枯木做燃料,我问她为什么不让孩子们去读书,她垂下头不肯答我。

疲惫不堪的我没有等到孩子们回来,就倒在炕头酣然入睡。一觉醒来天色已白,看到妇人和两个孩子和衣坐卧在炕边的麦草上,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。

带着炕头的余温上路,我知道,此去一别或许将不会再见。遇见的这位母亲,能够在漫漫长夜中把温暖送给别人,她的心里一定蕴藏着一个春天。在贫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地区,我时常得到他们热情的帮助,正是他们给予的温暖让我保持着生命的温度,从容地走向下一站。

路上的行者不是行为艺术的表现,广义上的行者是包括对历史、考古、地理、建筑、民俗等学科的探究者。行者似可以归类为文化边缘人,行者的见闻和内心感受便是一种行者文化。行者上路,虽不能称其为大方之雅,但也不会煞风景的。

责任编辑:赵洋 校对:杨文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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