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帖之乐

如今，让我回想起从何时爱上书法，何时开始练字，印象有些模糊。记得在上初中二年级时，我与祖父住在家里后面的厢厦房，不大的居室里却挂满了乡贤好友的书法作品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每天下意识地就看上几眼。出于好奇的我，开始跃跃欲试地照着他们的笔路，也想挥洒两笔。

有了兴趣，挥毫写来，却不成字样。看我喜欢写字，祖父便专门去了一趟西安城，买回了两本楷书字帖，一本是柳公权的《玄秘塔》，一本是褚遂良的《雁塔圣教序》，让我翻看，喜欢哪个就临习哪个字帖，并说：书法不仅仅是写字，还要会临摹，并会读帖才能入得门庭，先求形似，从笔法结构开始，心、眼、手都要训练，要摹、临、读三者交替地进行，在练中悟，悟中练，精要处是读懂帖，读懂古人用笔的方法。

几年下来，对笔法、结构有了些许的掌握，但再想深入地把字写得活泛些，有生气，神采飞扬，却是很难。有了困惑，这时，才听得进祖父的教导，如何去读帖。字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师，是代表一个时代审美的高度，在无形无象中见其精神，要与之交心。要有诚心，然后是用心，下笔要细心地琢磨其点画的方圆、呼应、向背，把一个字当成一个生命体，心量要广大，眼界要宽广，手底下要专一而精。字帖是哑巴老师，你要主动去接近、揣摩它，才会有新的启发和收获，才会发现原先没有发现的妙趣，把帖当成真正的知己和朋友。

这些年写下来，才领会到读帖的重要性，艺术中的“无中生有”，帖中神韵与意味，常常浮现在眼前。于是，读帖成为我书法生活中的一大乐趣。

细处品来，静而观之，笔下的练习是实践，是手上的感知积蓄，到了一定的时段，读帖，才能发现未开发的意趣。在悠悠的岁月里，一点一点地钓上那个有趣味的“鱼”来，字也有了一点看头。那些个在方寸之地的方块字似乎都以鲜活的生命力展现在我的面前。它们个个有静、有动、有深度，既有灵性，又有音乐韵律的美妙节奏，亲切如故友，相叙苦乐爱恨。

记得上小学时，就爱看祖父练字，也就是那时，祖父让我背读了几种文体的千家诗以及朱伯庐的治家格言。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祖父在春节前为村上邻人们写春联的情景。那种被乡人邻里簇拥并赞赏和敬佩的场景，那种饱蘸浓墨、凝神冥思以及眉宇间洋溢着诗趣的场面，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

字写困了，便读，读帖之乐，可以在书房里，可以在室外，不择地避时，可动可静，或坐或躺，随意自在，在公交车上，可以读着有字帖，也可以读无字帖，脑海里有了帖字记忆。这时才知点画之精妙，在字内亦在字外。读帖，并不亚于观山临水之乐，赏会风花雪月之趣。游心于字帖之中，乐而忘忧，怡然自得。“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，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，同自然之妙有，非力运之能成。信可谓智巧兼优，心手双畅，翰不虚动，下必有由。”

书法之法，真乃有魔有法。细观之，才读出书法之笔墨，劲健律动中都凝聚着书家的风度、气度和精神世界，丰厚的底蕴流溢出五彩缤纷的灵性和动静结合的形体。甲骨文刻画符号的镌勇，大篆浑圆敦厚的礼法，小篆绵劲对称的婀娜，汉隶庄朴浑穆的大气，北魏俊旷恣意的挺迈，唐楷狂草的汪洋，行草流行的烂漫，无不彰显他们那个时代文化的高度和精深。书法艺术带给我生活的乐趣，徜徉于书法的海洋是让我身心乐以忘怀的法器。“奔雷坠石之奇，鸿飞兽骇之姿，鸾血舞蛇惊之态，绝岸颓峰之势，临危据槁之形；或重若崩云，或轻如蝉翼；导之则泉注，顿之则山安。”读帖读出了字的灵魂。

其间，我进一步体会了书法最精髓的要领是每一个字要有形而下的筋、血、骨、肉和形而上的神采的合一，从而赋予“我”的心灵世界与外物的相知相应。最坚最劲的主笔为骨，就像体内最强硬的脊椎一般，具有弹性韧力的笔法像筋，正如身躯中分布的血管脉搏一样；而水墨的淋漓、色泽的深浅入时，就如奔流涌动的热血；那肥瘦相宜的笔锋则似柔软有形之肉体。从而理解了书家中流传至今的“颜筋柳骨”“心正则笔正”的涵蕴。

“真如立，行如走，草如奔。”真书要在静止中见其活泼生气，行书要在不激不励中见其风致情愫，草书要在飞动腾挪中见其精彩。待得内敛的柔性与外张的刚劲相结合时，便能创造出活跃而矫健的生命力——书之佳品来。

总之，读帖是要领会其气度的流变、精魂的锋芒，同时也要悟出有序的协调才是维持运动永恒的要素，从而显现其生命的活力。一张白纸是一个空旷曼妙的世界，书家的乐趣是应物造物。而读帖人能否从字里行间读出鸟语花香、炊烟袅袅、惊涛骇浪、万马奔腾、排山倒海的笔之起伏跌宕，这主要的还是书家把自己的情感和阅历都调动起来并融入笔端。

读帖，其实是在“观照自己”，读懂经典法帖，也是在读懂古人，书写自己，与古人相契，与这个时代相合，既有了生活的乐趣，书写的雅趣，呈现着时代的情绪，读帖，让书法生活有了生命的深度，生活的纯度，人生的高度，以小观大，以书入道。

读帖，与圣贤心语。一个经典的法帖，是书家黑白世界的精神外现，呈现个体生命情怀的一种形式，点画空间中透露出那时代的心声，有了境界，有了思绪，有了意味，又是那样神秘而精彩，以至于让我流连忘返，乐而忘忧矣。（高雍君，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书法家协会理事，陕西省书法家协会楷书委员会主任，西安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。）